自創／舊夢

　　李佳芸交新女朋友了。林沂芯看到臉書上他女友標記他的照片，滑留言看，交往好一陣子了，他今天才知道。他不怪他那些高中好友不告訴他，誰會說呢，李佳芸的名字，在他們上大學以後的聚會裡，從不曾提的。他的好友們跟李佳芸徹頭徹尾不同掛，再加上李佳芸是他前女友，沒人這麼不識趣。林沂芯望著螢幕發愣，好久沒看到李佳芸照片，他變這樣子，一眼看過去，都要認不得了。

　　真要說，認不認得沒多大影響，不過改變感傷時候的用詞而已。高中畢業前夕，他和李佳芸便散了。種子倒是更早以前埋下的。現在想來，也許自從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自己便知道，總有一天，兩人注定要分了的吧。

　　但他們兩個，卻也是注定了會在一起的。高二剛分班抽座位，李佳芸抽到他斜前面，吃幾頓中飯，聊著聊著就熟了。說起來李佳芸從開始便討他喜歡。短頭髮，薄嘴脣，俐落眉型，頎長瘦削身板。制服百褶裙子改得極短，但他身上少年般的英氣，使得他短裙沒有刻意賣弄風情的輕佻，配上他兩條修長雙腿，反有種不受束縛的自由意味。他們迅速走到一起，雖然高中女生要好的速度一向很快，他們倆的速度仍快得不尋常，沒多久鎮日出雙入對，開始被同學玩笑以夫妻稱之。夫妻分真假，他們不到中途便明瞭，彼此間大約是真的那一種。也像其他人勾手摟抱，勾手摟抱以外的，卻心照不宣。

　　捅破與否只是時間問題。沒耗多長，他們某天留晚自習時，自然而然就這樣了。那天他們吃飯吃太久，回學校時，後門已經關上，僅能翻牆回去。李佳芸手長腳長，輕鬆翻過圍牆，乖乖牌林沂芯卻蹲在牆頭擔心遲疑好久。後來李佳芸說，沒關係你跳下來我當你肉墊嘛，對他伸出兩條竹竿似的手臂。林沂芯看到噗哧笑了，說你那麼瘦，我下來還不壓死你啊。心裡一輕鬆，便面對牆壁跳下來了，姿勢完美，連裙襬都只飛起來一點點。李佳芸在他身後說你看我就說很簡單。林沂芯想回答，轉過頭看見路燈下面李佳芸的影子罩住自己，逆光中兩人臉龐相對。那時候他知道他們兩個真的要開始了。應當是李佳芸先吻的他，他抬頭無從抵抗李佳芸落下來。閉上眼睛之前看，天尚未黑。

　　接下來就肆無忌憚了。李佳芸明白他討厭高調，在人前稍微避嫌，人後該做的一樣沒少。和李佳芸在一起前，林沂芯不知道學校裡面有那麼多可以親密的地方。樓梯間、儲藏室不說，廁所空間狹仄他不喜歡，算勉強湊合。最誇張一次，他們在放學以後的泳池更衣室直接做了全套，泳衣只脫到一半，水道裡還有別人。但他心底深處從來都是怕的。半因初次對同性動情，主因隱隱自覺喜歡李佳芸到不可測的地步。李佳芸讓他感覺失控，因為太、過、相、愛，所以更可怕。李佳芸解他白襯衫鈕釦的時候，他總預感自己的人生似乎再往前挪一步，就會踩空，跟李佳芸一同自由落體地墜進沒有盡頭的深淵裡面。而他確實也做過這種噩夢。

　　表面上全沒展現出來。放任自己上課發呆，盯著從不穿內搭背心的李佳芸白襯衫裡面透出來黑色的運動內衣，下課時叫李佳芸陪他去買飯，卻把人拉上合作社樓梯間親，隔著該死的要透不透的制服襯衫胡來。李佳芸補習而他不，他也可以陪李佳芸繞遠路走去補習班，自己再去公車總站搭車回家。甚至假借溫書之名主動帶李佳芸回家讓他在房間的地板上剝掉自己的短褲。至於未來規劃之類則從不去談。不動腦不思考，溫存當麻藥，變相壓制由角落無限蔓生的恐懼。

　　竟然也可以維持到學測結束。林沂芯考完拒絕對答案，不敢想要是對出來他得離開佳芸，他會傷心失去他，或慶幸自己逃離恐怖。他自暴自棄清空腦袋，變本加厲地去李佳芸家裡和帶他回家，新年期間若非必要，全關在房間裡跟李佳芸講電話。他不知道李佳芸有沒有發現自己反常，更不願想。

　　發成績單那天才被逼著面對現實。事實上寫考卷時早已知道了，寫起來比模擬考時順利太多，果然成績發下來好得不敢想像，代表他不用離開家了。李佳芸的第一志願需要北上。李佳芸拎著成績單走向他，說有事要講，帶他到樓梯間。到了沒說話，跟他交換成績單看。李佳芸的級分比第一志願要高。林沂芯看完，把成績單遞還給他。

　　「我不會去台北。」李佳芸低下頭，手拿著成績單，垂在雙膝之間。

　　「不可以！我不准！」李佳芸和他終究到這裡了。假若落點學校在附近縣市，他本可以不面對的。至今未曾有過的巨大恐懼淹沒林沂芯，林沂芯失控地大吼，雙手顫抖著揪李佳芸的領口，眼淚嘩嘩滾落臉頰。他不要李佳芸跟他一起死。「你不要把你人生的決定算在我頭上！」

　　「我沒有，我只是……」李佳芸亟欲辯解。

　　「你哪裡沒有！」林沂芯放鬆抓住他的力道，繼續一刀刀切割李佳芸，卻痛得自己直掉眼淚。「要是你以後後悔了，你敢說你不會怪我嗎！」

　　李佳芸急忙搖頭，輕輕握住林沂芯的手腕。「我不會，芯，我不會後悔……」

　　「那是你現在不會後悔。」林沂芯狠心放開雙手，冷冷地望著他，和他之間隔有冰川，壁立千仞。李佳芸似乎想多說什麼挽回的話，看見他冰冷的眼神，再說不出口了。他茫然地面向淚痕未乾的林沂芯，宛如面對陌生人。

　　「我以為遠距會分的。現在這樣，也跟分手沒兩樣了。」

　　說完這句之後，直到畢業，李佳芸跟林沂芯再沒說話了。畢業典禮上也沒道別，暑假過後，各自去了北部和南部的學校。林沂芯做得太成功了。此後林沂芯不曾有他消息，半是朋友圈差別，半是刻意。荒謬的是，大一上學期開學不到一個月，林沂芯居然就交了新的女朋友。迎新隊上的帥氣隊輔學姐。參加完宿營之後學姐問他感想，他說「不懂為什麼要花幾千塊參加異性戀活動」，過兩個禮拜，他們飛快在一起了。說來很怪，他跟學姐反而可以很普通的當情侶，到現在分分合合兩年多，從沒真正斷過。也不作跟學姐一同墜落的夢。

　　林沂芯凝視李佳芸跟他新女友的照片。照片上的李佳芸蓄了長長頭髮，抹了淡妝，肩膀被短髮男裝的女友摟著。他都不知道李佳芸什麼時候會化妝，高中三年，更從沒看過李佳芸那麼「像個女生」。李佳芸於他，真的是一個陌生人了。他想，這對他們兩個都是好事。變得愈不熟悉，見著了，愈不生憂懼。雖說至今他仍認為當初沒有做錯，但也正是因此，把佳芸害得太苦了。

　　想到這裡，林沂芯整個人崩塌一樣，驀地在電腦螢幕前痛哭起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