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4.2018

鴻四/最近好嗎

產科醫鴻鳥2,日劇版後日談妄想。之前寫的鴻四都被劇情打臉,心碎只好全部從頭再來。






1.
  清早,四宮春樹從榻榻米上睜開眼睛,樓下已經傳來煎魚的香氣。他聽見妹妹和吾郎笑著說話,需不需要幫忙呢?啊不用不用,赤西先生先坐吧,今天起得真早,哥哥不知道醒了沒有——哥哥醒了就下來吃飯唷——妹妹的呼喚蓋過日夜不息的海浪聲音。

  「知道了。」他掀開被褥,伸手去拿眼鏡,還沒戴上,便能模糊看見窗外陰鬱的天空,今天天氣八成不會太好。他嘆了口氣,戴好眼鏡,深深地望向窗外。要是從窗戶這裡直直行去,就會到海邊,然後海的那頭是山,再過去山的那頭,是——算了不想了,今天早上要看診,下午還得趕去金澤那邊。

  四宮回鄉已經半年有餘。生活上很安穩,四宮從小就在這過自然不用多提,連剛來沒多久的吾郎都順水順風,仗著年輕又有張帥臉,深得阿姨們歡心。工作方面,醫院眾人聽說他是四宮醫生的兒子,沒一個不多照顧他,連孕婦都特別聽話。產婦數量雖然不像東京一樣多,但人手不足,有時依然忙得不可開交,下午才來得及吃妹妹做的午餐便當。多虧某人把吾郎送來,他才有多點餘力去金澤的大學研習。那個人總是幫他多想一步。

  一切都好。唯獨那個人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四宮每天結束看診的時候,總疲倦地望著古舊診間裡粉紅色的窗簾出神。即使拉開簾子,走過窄而昏暗的走廊,打開休息室的門,也不會看見鴻鳥。他無數次告訴自己不要想了有一天會習慣的,至今卻仍沒法讓自己停止這般無用的傷感。至於為何如此,他清楚地知道原因。

  四宮春樹對鴻鳥櫻的感情不僅是同期,更不僅是單純的好友。他自己也明白,他喜歡鴻鳥,戀愛的那一種喜歡。還沒離開家鄉時他就喜歡男人,去了東京遇見鴻鳥以後,他很快喜歡上鴻鳥,但實習時看見鴻鳥對孩子們的笑容,便決定放棄了。四宮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因此比誰都清楚,鴻鳥天資優異且努力,彈得一手好琴,比誰都溫柔,也比誰都為別人著想。四宮能夠輕易地想像,鴻鳥會和一個出色的女孩相愛,沒有人能比他和她站在一起還要登對。他們會生孩子,鴻鳥當上醫生之後就算很忙,也會撥出時間陪孩子彈琴。他必定會,並且他必須去組建一個他渴望擁有的美滿家庭。

  而那家裡所有美好的事物,沒有一樣四宮春樹給得起。從初識鴻鳥到現在,他一直這麼想。他四宮春樹還沒有無恥到會去絆鴻鳥的腳。最初他以為可以捨棄這份感情,但他多年來嘗試幾次就失敗幾次,後來不去管了,認分逼迫自己守住好友分際不准越線,因鴻鳥而承受的心動和心痛全當作相安無事。他無數次告訴自己,鴻鳥對他溫柔,理由是因為鴻鳥是鴻鳥,而非他是四宮春樹。只有這樣,他才能掃除某種,類似於鴻鳥也愛他之類,純屬自我意識過剩的錯覺。

  那晚鴻鳥帶他去見萩島醫生,他感覺心頭大石終於落地。鴻鳥作為好友支持他回鄉,他遂沒有任何理由不走了,暗自想就算忘不了,距離遙遠也能徹底死心。幾番波折後成了現下景況,但他沒料到一不見面反倒更想,幾次差點控制不住撥電話給鴻鳥,打開聯絡人頁面,然後在觸碰撥號圖示前一秒成功阻止自己。每循環過一輪,都自暴自棄想要不要乾脆直接刪掉鴻鳥的號碼。可是就算刪除聯絡人,那一串數字他想忘也忘不掉。

  忘不掉也罷,這樣就好。總有一天會好。


2.
  鴻鳥櫻看完上午診,去買炒麵麵包當午餐,順便拿了一個果醬麵包。結完帳他才想起,四宮已經不在這裡了。他拎著裝了兩個麵包的塑膠袋回休息室,打開門,沒有人在裡面。他慢慢走到沙發前面坐下,拿出炒麵麵包吃,果醬麵包擱在袋子裡。他下意識往窗外看,目光掃到四宮從前的座位,那裏空無一物。四宮離開半年多了,他依然不習慣。

  半年來四宮從沒親自聯絡他,他只從吾郎那邊聽說四宮過得平順,不過有時候看起來似乎顯得失落。鴻鳥聽見心裡瞬間被扎疼一下,勉力擠出一句是嗎,佯裝無事轉移話題要吾郎繼續好好努力。是他要四宮走的,沒資格後悔。

  鴻鳥年輕時趁實習休假去過四宮家一次。海附近的老式建築,嚴肅父親,懂事妹妹,難怪四宮會是這樣的人,認真像爸爸,柔和像妹妹,他猜想源頭遺傳自他倆的母親。那晚他和四宮鋪了被褥並排睡,四宮很快睡著鼻息規律,他卻躺在原地清醒異常,不知是因為不絕的濤聲,或者四宮睡在旁邊的緣故。他轉頭面向四宮,四宮睡得香甜,月光從窗戶縫隙照進來,白光灑落四宮棉被,沒照到臉。他一時差點忍不住衝動去吻他,幾經掙扎最後沒有,想起四宮睡前告訴他廁所的位置,認命躡手躡腳跑去冷靜。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之後,鴻鳥坐在便座上漫無邊際地思考。海邊小鎮,大宅,晚餐魚蝦,妹妹,四宮家。四宮曾說,他父親是小鎮唯一的婦產科醫生。

  四宮討厭因為父親的緣由被叫做二世。然而鴻鳥觀察他跟父親相處,雖然表面彆扭,心中卻無一點厭煩。他想四宮雖然嘴上說不,心中大約仍崇拜他父親吧。那他以後會離開東京,回到這個小鎮繼承父業嗎?鴻鳥想到這裡突然一驚,四宮離開他的未來一時在他腦中鮮明起來,寫實到可怕的地步。他原本以為四宮不屑家族餘蔭,從未想過四宮離開的可能性。

  這樣想過之後,他便無法得出任何他和四宮可能幸福的答案了。他隱約察覺四宮喜歡他,而他也喜歡四宮,他當初以為實習完可以對四宮告白,然後一起工作,但他現在不可能讓四宮放棄繼承留在東京,而且四宮也不可能讓他放棄東京陪他回來,他和四宮註定迎來別離。

  儘管平時隱而不顯,鴻鳥櫻仍自知害怕所有可能的失去,畢竟他從沒擁有過多少樣東西夠他丟棄。他更害怕四宮因他犧牲。不管怎麼想,他都只想得到唯一一種完美杜絕所有可能性的解法:維持現狀,不要再前進了。那麼某一天四宮一定會喜歡上別人,他便不用失去四宮,可以永遠在他身邊當他最好的戰友,然後在他迷惘時毫不猶豫地推他一把,讓他去往他理應到達的地方。這是他能為四宮也為自己做出最好的選擇。

  一眨眼過去十數年。他看著四宮自開朗溫和變得冷淡固執,最後終於找到自己的方向。出乎他意料,四宮的對他的感情從來沒有變過,這令他更加恐懼。因為無論四宮如何改變,他同樣無法停止去愛四宮,每當四宮與他對望,他便朝四宮微笑,心裡再慶幸一遍自己的倖存。

  直至聽聞四宮父親死訊剎那,他明白自己年少時預期的那天終究來了。四宮按照他的計畫回到家鄉,他圓滿完成任務,卻不如預想般感到解脫。四宮剛走那一個月,他時常以為四宮還在,甚至在公開場合多次叫出四宮的名字,然後被好心護士提醒四宮已經離開。倉崎擔心他,他笑笑騙她沒事只是還沒習慣,其實明瞭身邊每樣物事全投射滿四宮的殘像,而他不被准許閉上眼睛。


3.
  四宮春樹發現赤西吾郎似乎在通往庭院的拉門外鬼鬼祟祟做些什麼。他把拉門拉開一條縫,聽見吾郎低聲講電話。吾郎現在住他家。「四宮醫生跟之前差不多。啊,不過,今天又有阿姨偷偷問我他有沒有女朋友了。」吾郎說。四宮聽到他提及自己嚇了一跳。他來不及推測這傢伙在跟誰八卦,一個名字便鑽進耳朵。

  「要是鴻鳥醫生想知道四宮醫生的情況,不是可以打電話直接問他嗎?」
  四宮聽不到電話那頭漏出的任何一點聲響。
  「這麼說也是。那我先掛了,要是被四宮醫生聽見就糟了。」吾郎掛上電話準備進屋,還沒轉身,四宮便嘩啦一下拉開門,目光冰冷盯著他瞧。
  「已經聽見了。誰讓你在那邊說多餘的話。」

  吾郎本來做好被罵的打算,四宮卻不像他預期那麼生氣。他看四宮沒有要繼續罵下去的意思,壯了壯膽,小心翼翼開口問了困惑已久的問題。
  「難道四宮醫生過來這邊之後,都沒有打電話給鴻鳥醫生嗎?」

  四宮的視線掃過他。「你來那時候打過一次。何況他也沒時間接電話。」四宮下意識辯解,然而說起來連自己都心虛。

  「可是這樣很奇怪不是嗎?」吾郎單純地發出疑問。「明明鴻鳥醫生跟四宮醫生那麼熟了,卻不直接通電話就好,還要透過別人、才能知道對方的消息。」吾郎低頭思考,兩隻食指比成一的手勢,在胸前靠近又分開。

  「鴻鳥醫生這樣子,簡直就像……分手後還想關心的前男友一樣嘛!」他因為想到這個完美的例子而興奮地抬起頭,迎接他的卻是四宮難看的臉色。
  「不要多管閒事。」四宮丟下一句話,咻地拉上拉門,門狠狠撞在門框上發出巨響。

  瞬間吾郎察覺自己說錯話,但腦中仔細思考過兩輪,才發覺會因為這樣的例子生氣更是不對勁,簡直像踩到四宮痛腳似的。他看著四宮的臭臉,回憶他和鴻鳥先前的相處模式,心頭慢慢導出了一個令他難以置信的明確結論。

  「難道真的是前男友嗎……」吾郎看著緊閉的門,忍不住小小聲脫口而出。


4.
  四宮在回房間的路上後悔,剛才的反應實在太好懂又太幼稚了。他知道吾郎沒有做錯什麼,要是自己不心虛,壓根不會露餡。而且吾郎說的句句在理,以朋友而言,沒事不特別聯絡也就罷了,刻意不聯絡或想知道近況又不聯絡本人,以吾郎的角度來看,確實過度迂迴了吧。雖然他們本來就不是會時常聯絡的人,先前鴻鳥去小島的時候也沒特意打電話給他,這次也……不對。自他們認識以來,從沒像這次一樣分開那麼久過。而且一別離,很可能就是永遠了。

  四宮突然發覺,要是他真不聯絡鴻鳥,他們之間有很大機率就會斷了。他知道鴻鳥的關心本來就會繞過本人旁敲側擊,要是他不主動,八成十年都跟鴻鳥說不到一句話。十年啊,他撐得過十年嗎?十幾年來,他們可說形影不離,現在一別十年甚至更多,就算可以藉此忘記感情,但難道同時自己跟鴻鳥不會變成陌生人嗎?四宮沒有天真到認為戀愛感情淡化的同時不會削減友誼,但當他強烈地體會到這點,不禁又軟弱起來。

  他躺到鋪好的被褥上,試著想像十年後的鴻鳥。他會比現在老一點,但想必不會老得太多,他和他的妻子一人牽著他們孩子一隻手朝他走來,他們看見他,鴻鳥向妻子介紹這是他大學同期。而他的妻子,那個也姓了鴻鳥的女性會笑著朝他點頭,鴻鳥抱起他的孩子說,跟四宮叔叔打招呼,那孩子肉嘟嘟的手揮著叫四宮叔叔,發音不太標準……而他孓然一身。他獨自站在那個地方看著作了父親的鴻鳥感到無比陌生。他無法觸及鴻鳥一家那溫暖的世界,用盡全身氣力也不能對那孩子擠出一個多好看的笑臉。

  他以為他可以心平氣和地接受這樣的結局。他在棉被上翻來覆去,最後還是受不了拿起手機,撥了電話給倉崎。他告訴自己,只是關心一下那邊的狀況,再以同期的立場禮貌性順口問問,並不是特別為了櫻。

  電話嘟嘟響。四宮翻起身坐好,倉崎接了電話。

  「倉崎,在忙嗎?」四宮問。
  電話那頭倉崎笑了。「友里香剛睡著,陪四宮醫生講通電話的時間還是有的。怎麼了?」
  四宮一時語塞,不知如何開口。倉崎像知道他開不了口,逕自說下去。「如果想問Persona的狀況,那一切都好。四宮醫生那邊呢?」
  「嗯,還行吧。」四宮心不在焉地回答。

  倉崎沉默了一下。
  「還是四宮醫生想知道鴻鳥醫生的近況?」四宮聽見她這麼問。
  「嗯,算是吧。」他低聲回應,剛才想的藉口說不出半個字。倉崎老早知道他喜歡鴻鳥,想辯解都辯不清。

  倉崎嘆口氣,沒給四宮聽見。「很好哦。最近還被講談醫大那邊的婦產科主任看上,說要介紹姪女跟他吃飯。他去了,聽說吃完飯女生很喜歡他,最近似乎會開始約會的樣子。」倉崎平舖直敘一口氣說完,語氣沒波動。四宮沒料到事情發生這麼快,一句恭喜梗在喉頭,發不出聲。

  「——四宮醫生想聽到這樣的答案嗎?」倉崎打斷他的沉默。

  「欸?」四宮搞不清楚倉崎想表示什麼。他依稀聽到倉崎嘆了口氣。
  「我是說,沒這回事。鴻鳥醫生確實有跟對方出去吃飯,不過後來拒絕她了。詳情我不清楚,不過聽其他人說,拒絕的理由似乎是工作太忙。」

  官方理由啊,四宮想。倉崎的聲音不給他任何喘息的機會,又從手機裡傳出來。
  「所以四宮醫生就想這樣,不斷聽到鴻鳥醫生拒絕女生的消息,直到他哪一天答應了,才要死心嗎?」
  「並沒有。」四宮反射般回答,答完才發現倉崎一針見血。他不能否認自己聽見鴻鳥拒絕對方的時候,確實偷偷安心了下來。他不能否認自己一直以來確實苟延殘喘,過一天算一天,且該死地還想持續下去。

  「還是告訴你吧。鴻鳥醫生在四宮醫生走了之後,一直不小心叫出四宮醫生的名字。」倉崎語氣無奈。「而且他今天中午還買了果醬麵包,買完之後又不吃,就放在桌上。」
  「那又怎麼樣。」四宮勉強控制自己,不要一不小心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鴻鳥醫生沒辦法接受四宮醫生不在啊。」連這都需要直說,倉崎真服了四宮的死心眼。「四宮醫生一直覺得鴻鳥醫生會結婚吧?」倉崎高高拋出一個問句。
    「嗯。」四宮回答,接得疲弱無力。

  「那四宮醫生有沒有想過,其實鴻鳥醫生根本就不那麼想結婚呢?」

  這句話像狠狠殺下來一球,砰地砸到四宮面前。不可能吧,鴻鳥說過他喜歡小孩的。四宮來不及回應,倉崎那邊早一步傳來友里香的哭聲。他趕忙叫倉崎先去顧小孩,倉崎從善如流掛掉電話。四宮被倉崎的問話一震,感覺內心堅守的部分被砸毀崩塌。他回憶離開前和鴻鳥談論結婚話題的情景。他們並肩坐在Live House的舞台上,鴻鳥說,我們總會有那麼一天的吧,那時他轉過頭,害怕看見鴻鳥的表情,只知道鴻鳥在笑。他以為那代表他所想像的將會實現,但現在回想起來,鴻鳥那天的話語,背後卻似乎藏著幾不可察的感傷。難道鴻鳥真的像倉崎所言,其實並不特別想結婚?那他渴望的家庭又要怎麼辦?他的家庭,他的希望……四宮腦中亂成一團。

  小松姐說要離開時的畫面猛然清晰起來。小松姐緊抱住他和鴻鳥,鴻鳥說,Persona就是我的家族啊。然後鴻鳥開心地擁住他和小松姐,他貼在鴻鳥胸口,感覺鴻鳥體溫傳過來。那時候他一廂情願想,不走不行,不走我只會阻礙你擁有真正的家庭,現在才察覺,鴻鳥其實貼著他的臉龐,輕輕地、滿足地笑了。

  所以,你認為我是你的家人,而拒絕接受的人,竟然是我自己嗎。四宮頓時被湧上心頭的痛楚刺得幾乎掉淚。


5.
  鴻鳥獨自坐在家中的單人床緣,掛掉手中電話,擱上床頭櫃。剛剛吾郎在電話裡問鴻鳥為什麼不打電話問四宮的消息,鴻鳥原本驚訝吾郎為何會問,想想又覺得理所當然。他很快告訴吾郎:因為四宮只會說沒事,問了沒什麼用。合情合理,吾郎接受,但他自己知道是藉口,真正原因沒膽深究。

  吾郎告訴他很多阿姨想幫四宮說媒。當然的,沒有人會想放過東京回來的產科醫生,況且四宮那麼優秀,溫柔的部分相處久了也容易了解。四宮要是知道了,想必會露出十分困擾的表情吧。鴻鳥掀起棉被縮進被窩躺好,想像四宮困擾的樣子就感覺想笑。可是不行啊,四宮也必須學著前進,年紀到了,該早點為自己打算。要是這麼告訴四宮,他一定會反問說,那你呢?

  在四宮面前的話他會對他微笑,不說出真正理由:在還沒忘記你以前,對任何女孩都太失禮了。明白自己雙重標準,忘不了還想逼別人早點忘掉,理直氣壯覺得早忘早點擺脫痛苦。鴻鳥一直知道自己的態度必然給四宮痛苦,可是他無法冒險。不敢冒讓四宮失去家鄉的險。如今木已成舟,無所畏懼僅剩下等待,等待四宮背對他去愛別人不再回來。

  不對,四宮還是會回來的吧。鴻鳥又往棉被裡縮了縮,心裡開始規劃四宮忘卻他的時程。首先感情淡化,再來四宮跟新對象相愛,最後他和他們相見,以多年好友兼同期的身分寒暄宛如彼此感情不曾越界……想到如此畫面,他心裡頓時抽痛起來,忍不住翻了個身。

  不可能。過程絕不可能那麼容易。十多年的情感可能輕易剝除,不帶任何沾黏嗎?四宮離去半年自己卻還沒習慣,四宮呢,那四宮呢?四宮在遙遠的山的那邊的海的那邊,難道就不會因為離別而痛苦嗎?即使所有進程如他所料,幾年後彼此重逢,四宮與他對話時勢必生疏,那樣仍然能夠算做從未失去嗎?鴻鳥想到這裡,把頭深深埋入枕頭裡,感覺胸口窒悶難以呼吸。像他預期一般,四宮自回鄉到現在,除了幫吾郎報平安以外,一通電話都沒有打給他。四宮確實打算忘了他。

  直到這一刻他才曉得,不論如何,他都已從此失去了四宮。


6.
  鴻鳥站在醫院門口,對著滿臉喜悅的西山太太行了個禮。西山太太抱著嬰兒,微微彎下身回禮,抬起頭,明亮的眼中滿是笑意。而她平時不苟言笑,外表簡直像黑社會成員的先生,嘴角也掛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西山太太,恭喜出院。」鴻鳥真誠地感到開心。西山太太前一胎胎死腹中,這次能夠順利生產,他比誰都為她們高興。
  「我們才要謝謝鴻鳥醫生至今為止的照顧。」
  鴻鳥搖搖頭。「之後不管有任何疑問,都歡迎聯絡我們。」
  「好。」西山太太憐愛地看了看懷中的嬰兒,然後又與身邊的伴侶對視,最後笑了出來。「真的很謝謝鴻鳥醫生。之前醫生有感覺到吧,我剛開始知道懷孕的時候非常緊張。」她望了望自己的丈夫,想取得繼續說的勇氣。她丈夫對她點點頭,她便接著說下去。

  「老實說不只是緊張而已。剛發現懷孕的時候,其實我很害怕。」她稍作停頓,吸一口氣。「因為之前明里離開了我們,所以我一直想,會不會又發生相同的事情……」她低下頭,瞬間彷彿沉入了悲傷的回憶裡。鴻鳥可以理解,她們夫婦失去前一個寶寶時的畫面歷歷在目,當時看著她悲痛扭曲的面容,他內心的自責現在仍記憶猶新。他也記得西山太太每次產檢的時候,聽見他說寶寶很有活力,內心放下一塊大石頭般的模樣。西山先生縱然沉默,可是幾乎每一次產檢都陪著太太,失去前一個寶寶的記憶對他們來說,一定椎心而難以承受,踏進診間的每一步路,其中想必都是煎熬。

  見妻子難過,西山先生摟住了她的肩。西山太太握住先生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望向鴻鳥,眼裡再次充滿了希望。「可是後來我想通了,整天害怕也不是辦法。要是不敢承擔可能失去的痛苦,就不可能與現在的寶寶相遇。而且鴻鳥醫生每次都為我打氣,告訴我寶寶很有活力,幾個月聽下來不知不覺就充滿信心了。」她輕快地笑起來。

  「所以,小蛋糕的事情,真的很謝謝醫生。」她沉默一陣,整理好心情,低聲說。「還有明里的事情也是。」

  聽見這句話,鴻鳥眼眶一熱,說不出話,只能對夫婦倆再三搖頭。西山太太對他笑了笑,轉身進了糕餅舖的廂型車,滑動關上車門。鴻鳥佇立自動門外目送他們,直到再也看不見廂型車的影子,方才提起腳步進了醫院的自動門。

  他邊走邊回想剛剛西山太太說過的話。她們能得到今日的幸福,是靠著她們夫妻的努力和互相扶持,他只盡了棉薄之力罷了。西山太太甚至看得比他通透,剛剛西山太太的話語重重敲在他心上,她說,要是害怕失去就不可能和新的幸福相遇,而即便他反覆思考了十幾年,最後仍是因為害怕失去,而自顧自放開了四宮的手。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他坐上椅子,絕望地想。此時後方突然傳來倉崎的聲音:「什麼來不及了?」

  鴻鳥才驚覺自己不慎把內心話說出口。倉崎不打算問出結果,閒聊似地逕自岔開話題:「對了,昨天四宮醫生打給我問鴻鳥醫生的近況哦。」她拋下一句話,取了資料,風風火火不知往哪去了,留下鴻鳥呆滯原地,視線愣愣投向倉崎離去的方向,唯見白袍翻飛。鴻鳥心中複雜的異樣情緒緩慢增幅,他花好久才分辨出來,大約是欣喜摻著一絲恐懼。

  所以還來得及嗎?


7.
  鴻鳥下班以後,終於下定決心打電話給四宮。打開手機一看,竟然有一通四宮的未接來電。看到那條訊息,鴻鳥微微顫抖。來得及,來得及。他撥出四宮的號碼,電話嘟一聲像在身上刺一針,刺了三針,四宮接起電話。

  「喂。」「我是四宮。」他們聲音撞在一起。不知怎地雙方都覺得好笑,不禁笑了幾聲。笑聲停下後,他們開口叫對方名字:

  「四宮。」「櫻。」又撞在一起。鴻鳥感覺安慰,四宮聲音透過電話變得低沉了些,但他叫自己名字那熟悉的發音方式一點都沒有變。待話筒那邊沉默一陣,鴻鳥再度開口:

  「最近好嗎?」「最近好嗎?」

  撞了第三遍。剎那之間,什麼離開不離開忘記不忘記,統統融化消失,變作他們心中一股溫熱的暖流。他們再也按捺不住,隔著話筒,一起吃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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